就在楚考烈王病危,楚国即将发生权力交接的当口,朱英去找春申君进言,说了一堆“无望之福”、“无望之祸”、“无望之人”的怪话。一连串的福、祸、人都是不期而至的,特别显得世事无常,人心难测。但是,从各个角度来看,局面明明对春申君有利,原先存在的隐患会自然消弭于无形,那么,朱英又何必危言耸听呢?
春申君果然无法理解,请朱英挨个做一下名词解释,先说说看什么是“无望之福”。
朱英答道:“您担任楚国总理20多年,名义上是总理,其实跟国王一样。楚王现在发了病,迟早要死,等到楚王死了,您来辅佐幼主,全方位主管国家大政,这不就是无望之福吗?”
春申君再问:“那么什么是无望之祸呢?”
朱英答道:“李园并不掌握国家权柄,却能跟您平起平坐;不执掌兵权,却蓄养死士。等到楚王一死,李园一定会抢先入宫夺权,杀您灭口,这不就是无望之祸吗?”
朱英原话说“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”,“仇”的意思不是仇人,而是对等的人。古汉语里的“仇”和“敌”经常都是这个意思。在《战国策》版本里,朱英说李园是“君之舅”,是说李园是春申君的大舅哥。也就是说,李园和春申君并没有结仇,大舅哥和妹夫一直和睦相处,也难怪春申君对李园毫无提防。
春申君再问:“那什么是无望之人呢?”
朱英答道:“您安排我去做楚王的宫廷侍卫,等到楚王一死,李园一定会抢先入宫,那时候我替您杀掉李园,我自己就是那个无望之人。”
朱英都这么自告奋勇了,春申君却相当不以为然:“您多虑了。李园是个柔弱的人,我待他又不坏,哪至于你杀我,我杀你呢?”
春申君的态度很有代表性,凭功劳上位的人往往会轻视那些凭关系上位的人,不觉得搞关系也要凭本事。至于朱英,见春申君听不进良言相劝,生怕祸患殃及自身,很明智地离开了楚国。
很难判断朱英和春申君的这番对话有几分真,几分假,是囊括了全部重点还是仅仅撷取了一个片段,但如果这就是全部内容的话,显然不怪春申君冥顽不化,而要怪朱英没能把利害关系剖析清楚。即便是可以旁观者清的我们,假如不采取上帝视角,不知道春申君的结局的话,同样很难相信朱英的话,甚至会怀疑他在挑拨离间。
李园和春申君,再加上那一对母子,4个人明明是一个牢固的利益共同体,而且在这个共同体当中,春申君对李园的依赖远小于李园对春申君的依赖。一旦楚考烈王过世,太子继位,只有春申君才有实力帮助孤儿寡母共度时艰,让李园得享荣华富贵,而如果没有了春申君,以李园在楚国约等于零的政治资历,能怎么镇住场面呢?
从《史记·楚世家》的记载来看,李园的妹妹至少给楚考烈王生了两个儿子,太子悍是春申君的骨肉,弟弟犹,这总该是楚考烈王亲生的吧。犹还有一个名叫负刍的庶兄,也就是楚考烈王和其他嫔妃生的孩子,比负刍年长,但无法确定他和悍到底谁大谁小。
这样一看,楚考烈王并不是真的存在生理缺陷,太子也并非没有竞争对手,也就更难理解,李园为什么非要除掉春申君这个再可靠不过的政治盟友兼亲妹夫了。也许关于重要阴谋,史料难免存在缺环吧。
无论如何,事情确实朝着朱英预料的方向发展下去了。仅仅17天之后,楚考烈王就驾崩了,李园果然抢先入宫,安排死士在棘门埋伏。所谓棘门,是王宫的一座宫门,春申君入宫的必经之路。今天依据考古发现复原的寿春古城,棘门被定为内城南门,也是内城的正门。等到春申君赶来之后,死士们左右夹击,轻松得手,然后把春申君的头颅抛在棘门之外。
这还只是李园阴谋的第一步,接下来,李园以官方名义出手,把春申君灭了门。
然后太子继位,是为楚幽王。
实在想不到,以春申君在楚国的树大根深,竟然能被李园一夕之间连根铲除。
在《史记·春申君列传》的结尾,司马迁抒发了两句感慨,说自己曾经亲临楚地,目睹春申君故城,宫室巍峨壮丽,遥想当年春申君说服秦昭襄王,又力保太子归国,明明是个智识过人的杰出人物,哪想到后来竟然受制于李园,真是老糊涂了。老话说:“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”,春申君没听朱英的劝,正应了这句话啊。
后人咏叹这段历史,以唐朝诗人张祜的一首绝句最为尖锐:
“薄俗何心议感恩,谄容卑迹赖君门。春申还道三千客,寂寞无人杀李园。”
春申君养了三千门客,给尽了他们荣华富贵,结局竟然是树倒糊孙散,连一个为主君报仇的门客都没有。
对照“三家分晋”时代,豫让毁容吞炭,抛家舍业,一心刺杀赵无恤,报答主君智瑶的知遇之恩——不说那么远了,哪怕对照一下同时代的信陵君,侯赢老人家“向风刎颈送公子”,马上就能把春申君的三千门客衬托得灰头土脸。
随着春申君的遇刺,风华绝代的“战国四公子”全部退出了历史舞台,每一位都以自己的人生起落给后世留下了教训。提到孟尝君田文,我们会想到鸡鸣狗盗、狡兔三窟;提到平原君赵胜,我们会想到不识大体、利令智昏;提到信陵君魏无忌,我们会想到窃符救赵、不耻下交;提到春申君黄歇,我们会想到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
《资治通鉴》讲到这里,司马光引用汉朝学者扬雄的《扬子法言》,做了一段简短的总结,内容是问答体。有人提问:“‘战国四公子’对国家有益处吗?”回答是:“只是国君处理不好政务,奸臣窃取了国家权柄而已,哪有什么益处呢?”
显然,扬雄对“四公子”相当不以为然,司马光偏爱扬雄,借扬雄的话阐明自己的立场。但我们既然看过“四公子”那么多脍炙人口、可歌可泣的事迹,自然很难接受这种评价。回顾汉朝,在扬雄之前,贾谊的名文《过秦论》里对“四公子”充满盛誉,说他们“皆明智而忠信,宽厚而爱人,尊贤而重士”,怎么到了扬雄和司马光那里,一切都反过来了?
最有可能的原因,就是“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”。贾谊生活在西汉初年,关心的是如何汲取秦朝二世而亡的历史教训,难免对反秦阵营赞美过度。而扬雄生活在西汉末年,宦官和外戚轮番当权,皇帝沦为摆设,马上就该王莽篡位,建立新朝了,所以在扬雄眼里,“四公子”不论人品好坏,客观上都在左右朝政,削弱君权。
到了司马光的时代,前边讲过,宋朝很有迷惑性,看上去充满宽容精神,但在制度建设上,其实把中央集权推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峰。那么从“资治”意义来看,“四公子”也就必须被当成反面教材了,无论他们是不是“明智而忠信,宽厚而爱人,尊贤而重士”。
等到朱熹编修《通鉴纲目》,褒贬立场更加鲜明,在“纲”的部分只有4个字:“盗杀黄歇。”不但贬李园为“盗”,对春申君更是既不提封号,也不提官职,而是直呼其名。前边讲过,“盗杀”是个很特别的措辞,就这么被朱熹学过来了。
就在春申君遇刺的同年,吕不韦也面临着一场杀身之祸。